文 | 徐沛宇  

編輯 | 馬克

油價低迷和管網被剝離的雙重壓力下，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有限公司（下稱“中石油”）面臨有史以來最嚴峻的生存考驗。

為了應對國家石油天然氣管網集團（下稱“國家管網”）運營后的利空影響，中石油正積極拓展天然氣下游市場，并于近期再次調整天然氣下游市場銷售體系，增加了對各地天然氣銷售子公司的任務量。

因為手握上游氣源優(yōu)勢這張王牌，諸多業(yè)內人士對中石油押寶天然氣下游市場的前景看好。但也有業(yè)內人士質疑說：“做慣了國際貿易大單的中石油去擺地攤，能行嗎？”

一般情況下，天然氣產業(yè)的上中下游利潤率逐漸降低。但由于進口天然氣價格倒掛、虧損巨大，中游業(yè)務成為中石油近年來天然氣板塊最大的利潤來源。一旦中游管網資產被劃入國家油氣管網公司，中石油天然氣板塊的盈利來源只能寄望于本不是其強項的下游了。

中石油加速擴張?zhí)烊粴庀掠问袌?，搶占了諸多城市燃氣公司的蛋糕，也觸及了國家管網公司的利益。《財經》記者獲得的資料顯示，國家管網公司曾在今年年初要求中石油等公司在過渡期內不要增加管道開口，保障劃轉管網的完整性。但中石油對此并未理會，繼續(xù)增加管網開口數(shù)量，導致城市燃氣市場的摩擦加劇。

管網開口是經營下游業(yè)務的前提，在天然氣長輸管道的分輸站或者閥室開口并接通天然氣后，就可以開展下游業(yè)務。

其實，中石油十幾年就曾提出了做大天然氣下游市場的戰(zhàn)略，但收效并不明顯。時至今日，其面臨的競爭對手更多更強大。

在油價長期低迷的情況下，天然氣下游業(yè)務的成敗事關中石油整體盈虧。如果中石油未能重振天然氣板塊的業(yè)績，“那我們只能賣一些油田權益（度日）了?！币晃恢惺唾Y深員工無奈道。

中石油被迫押注天然氣下游

在國內天然氣產業(yè)的上游和中游，中石油均占據約七成的市場份額。下游是其短板，市場占有率不足5%。在上游進口氣巨虧和中游資產被剝離的情況下，中石油唯有擴大下游市場份額才能提振天然氣板塊的業(yè)績。

《財經》記者從多方了解到，中石油今年給各地天然氣銷售子公司的任務量繼續(xù)提高，各地子公司的員工及其合作方都明顯感受到更大壓力。中石油天然氣銷售分公司還成立了國際合作部，計劃投資國外的城市燃氣和天然氣利用終端項目。

同時，中石油的天然氣銷售體系再次做出調整。據《財經》記者了解，在國家油氣管網公司成立調控中心之后，中石油天然氣銷售分公司于6月5日下達了《關于進一步優(yōu)化調整公司機構設置及相關管理職能的通知》，撤銷生產運行部，成立新的總調度部、管道與設備管理部。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國際能源安全研究中心一位不愿具名的專家對《財經》記者表示，中石油擁有中國近七成的天然氣氣源，其擴張?zhí)烊粴庀掠问袌鼍哂刑烊坏膬?yōu)勢。此舉不僅可以提高自身盈利能力，還有助于降低終端用氣企業(yè)成本。在目前的形勢下，中石油必須放手一搏，搶占更多的天然氣下游市場份額。

從國家管網公司籌備開始，中石油在就天然氣銷售體系改革不斷。2018年10月，中石油天然氣銷售分公司和昆侖能源兩個正局級單位合并。昆侖能源（0135.HK）成為中石油天然氣銷售業(yè)務一體化運營管理平臺。

2019年，中石油積極擴張下游市場。當年，昆侖能源有70 個新開發(fā)城市燃氣項目投產，城市燃氣項目總數(shù)達到 402 個。同年，昆侖能源新增終端用戶 146.3 萬戶，同比增長14.90%，累計用戶達到1127.7萬戶。2019年，昆侖能源凈利潤為55.51億元，同比增長19.79%。

但目前的下游市場盈利仍不足以彌補上游進口氣的虧損。2020年第一季度，中石油凈虧損162.30億元，其中，銷售進口天然氣凈虧損39.33億元。昆侖能源今年一季度的凈利潤僅為11.22億元。

中石油要以更快的速度搶占下游市場，兼并收購是一個重要渠道。2019年10月，昆侖能源斥資16.55億元，收購金鴻控股旗下17家城市燃氣相關業(yè)務項目股權。業(yè)內人士認為，昆侖能源未來應該還有更多的兼并收購。

除了擁有氣源優(yōu)勢之外，“中石油在天然氣下游市場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資金成本較低、現(xiàn)金豐沛?！敝惺图瘓F經濟技術研究院高級經濟師徐博對《財經》記者說，中石油將會更多地以兼并收購的方式，迅速擴大下游市場份額。

其實，早在2004年，中石油就成立了天然氣管道燃氣投資公司，專攻城市燃氣市場。2008年，中石油又成立昆侖天然氣利用有限公司、昆侖燃氣有限公司和昆侖能源有限公司三家專攻天然氣下游市場的子公司。

但經過兩三年的快速發(fā)展后，中石油天然氣管道燃氣投資公司被撤銷，三家公司相繼爆發(fā)腐敗窩案，中石油內耗嚴重。2012年開始，三家公司的業(yè)務增長開始放緩甚至停滯。2015年11月，三家公司整合成一家，中石油在天然氣下游市場陷入停滯。

市場人士認為，中石油的天然氣銷售體系目前還有繼續(xù)改革的空間。清燃智庫首席信息官黃慶對《財經》記者表示，天然氣下游市場比成品油市場復雜得多，天然氣下游市場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中石油未來應該建立更加靈活的天然氣銷售體系。

爭奪管網開口權

對中石油來說，管網剝離不僅直接損失管輸收益，還將喪失管網開口這項權利。失去管網開口權，即意味著減弱對下游市場的話語權。

國家管網公司于去年12月9日掛牌，原計劃于今年6月30日之前完成管網資產的劃撥，相應的管網運營權、開口權也將由三大石油央企轉移至國家管網。在這半年多的過渡期內，中石油正在抓緊最后的窗口期增加管網開口。

今年1月，昆侖能源發(fā)布了27個省份天然氣管道開口工程設計施工總承包招標項目。3月底，中石油管道局作為上述項目的投標人通過資格審查，開始推進管道開口工程。業(yè)內人士認為，天然氣管道開口工程是下游市場開發(fā)的前端項目，昆侖能源此舉意在更快地推進天然氣下游業(yè)務。

然而，國家管網公司在今年年初明確表態(tài)，希望中石油等“三桶油”不要在過渡期內增加管網開口?！敦斀洝酚浾攉@得的資料顯示，國家管網于今年1月7日對“三桶油”發(fā)函稱，在國家管網公司掛牌至資產移交的過渡期內，對擬納入國家管網公司的管道，要停止新開口審批及實施，停止管容獨占交易。如急需開展上述工作，須征得國家管網公司同意。

國家管網公司是否知曉中石油新近的管道開口項目，對其持何態(tài)度？《財經》記者致電國家管網公司相關負責人，對方未予回應。

昆侖能源實施的開口項目還引起了城市燃氣公司的不滿。湖北某地級市的城市燃氣公司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表示，本地現(xiàn)有的天然氣管道開口數(shù)量可滿足未來5-10年的發(fā)展，完全沒有必要再開口。根據城市燃氣專項規(guī)劃，中石油昆侖能源公司提交的開口方案也不符合規(guī)劃，相關選址用地位置與本市國土空間規(guī)劃用地性質是不一致的。

“管道開口權理應收歸到國家管網公司?！痹撠撠熑苏f，中石油昆侖能源公司目前已變更為一家城市燃氣公司，增加開口后將分割當?shù)爻鞘腥細馐袌觯瑪_亂燃氣市場秩序。

接近國家管網和中石油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國家管網公司對中石油的開口行為十分不滿，他們希望獨家享有審批管道開口、管容交易等權利。中石油則希望能保留一些管道開口權。對此雙方仍在協(xié)商之中，尚未達成一致。

業(yè)內人士認為，中石油在過渡期增加開口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抓住管道仍在自己手上的優(yōu)勢，為未來搶占下游市場打下基礎。第二個原因是，增加管道開口會伴隨著支線管網建設，中石油向國家管網公司劃撥管網資產時，就會多一些籌碼和資產。

對于過渡期內管網開口權利的劃分，陽光時代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陳新松對《財經》記者表示，在管網所有權或管理權沒有轉移交付完成前，中石油在法律上仍擁有管網的開口權。

中石油與國家管網公司在開口權上的博弈只是短期問題，國家管網公司接收完畢管網資產獨立運營之后，開口權的問題就將迎刃而解。在中石油拓展天然氣下游市場的過程中，最大的競爭對手將是眾多的城市燃氣公司。

紅頭文件VS部門規(guī)章

如今，天然氣下游市場幾乎都已被城市燃氣公司跑馬圈地。中石油想擴大市場份額，就將與城市燃氣公司發(fā)生沖突。

多家城市燃氣公司近期告訴《財經》記者，中石油及昆侖能源利用氣源優(yōu)勢和管道開口的權利，直接或間接侵占了城市燃氣公司的權益，導致了不公平競爭，破壞了市場秩序，更違背城市燃氣特許經營制度。

城市燃氣特許經營制度源于建設部2004年頒布的《市政公用事業(yè)特許經營管理辦法》。該辦法發(fā)布后，各地在城市燃氣領域陸續(xù)實施特許經營制度，而天然氣下游業(yè)務幾乎都屬于特許經營。

國家管網公司的成立，讓中石油不得不重返城市燃氣市場。而這一次，中石油即將失去管網話語權，其上游氣源的優(yōu)勢地位也在減弱。鑒于此，中石油把突破口選在了大用戶直供氣領域。

中石油與城市燃氣公司的利益爭奪，實質上就是直供氣政策和城市燃氣特許經營制度的沖突。大用戶直供氣政策源自2012年3月國家發(fā)改委下發(fā)的一份指導意見。但直到2017年6月國家發(fā)改委等部委下發(fā)《加快推進天然氣利用的意見》后，各地方政府才陸續(xù)發(fā)布相關配套政策，鼓勵上游企業(yè)向大用戶直供氣。

但中石油加大對大用戶直供氣，引起了城市燃氣公司的不滿。在部分地區(qū)，中石油推動或配合大用戶繞開城市燃氣公司，直接與昆侖能源簽訂采購協(xié)議。例如，河南某地級市最大的天然氣用戶由于新上項目將大幅提高用氣量，遂提出了自建管道的想法，并與昆侖能源達成了用氣意向。

獲得當?shù)靥卦S經營權的城市燃氣企業(yè)認為，該用戶和昆侖能源的做法違背了城市燃氣特許經營制度。該城市燃氣企業(yè)相關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說，昆侖能源搶占的大工業(yè)用戶是利潤較高的優(yōu)質用戶，如果城市燃氣企業(yè)失去大量工業(yè)用戶，拿什么去反哺民用氣的虧損和保供責任？

業(yè)內人士認為，直供氣和特許經營之間的矛盾短期內難以調和。上述不愿具名的專家說，許多地區(qū)的工商業(yè)用氣價格往往是民用氣價一倍以上，利潤空間巨大，而民用氣業(yè)務只有微利。如果工商業(yè)大用戶都由上游企業(yè)直供了，城市燃氣公司將陷入生存困境，其必定會拼死阻攔。

昆侖能源與其他城市燃氣公司的業(yè)務結構對比

來源：格隆匯（基于2018年年報數(shù)據）

徐博則表示，特許經營制度僅適用于管道氣，液化天然氣點供形式的直供氣不受此限制。目前城市燃氣企業(yè)利潤率偏高，大多在15%以上，直供氣可降低終端的用氣成本，更有利于市場發(fā)展。從長遠來看，城市燃氣的特許經營制度應該逐步取消，直供氣是未來的趨勢。

陽光時代律師事務所陳新松認為，特許經營規(guī)章的法律效力高于直供氣的政策文件。鼓勵推行大用戶直供的是政策性文件，特許經營協(xié)議是基于國務院部委的部門規(guī)章簽訂的行政協(xié)議。無視特許經營權而推行大用戶直供的做法，將使簽署特許經營協(xié)議的地方政府陷入違約境地。

另有專家稱，直供氣不一定要重建管道，中石油利用現(xiàn)有管道，給城市燃氣公司管輸費，由它們代為輸氣，也算直供。加上用氣方，三方協(xié)商降低管輸費用，同樣可達到降低用氣成本的目標。

作者為《財經》記者